这天到了这个时候，天阴得就跟吸饱了水的厚棉纸似的，雨可能说落就落下来了，看着非常沉重，也极其湿漉漉。
检视绣片样品的这个房间里有比较敞亮的窗户，又没有窗帘，所以外面的天空就是片背景，好赖都去不掉也遮不住。
陆征铭三下五除二把一个也和这天气一般粘手的问题给解决了，关林也就没了心思，再看罗山一副欲言又止磨磨蹭蹭不走的架势，于是略等了等就借口下午局里有会就便先行一步离开了。
罗山一看房间门被带上，立马放下手里的登记分类册子，先说起眼下的毛病：
“到底不是一个单位的，坐一条船上是真别扭！”
“搞清楚主次就不会别扭了。”陆征铭冷语道，但手里活儿可没停。
“还不如他们撒手别管了，坐等领奖不更省心？”
“不插手，奖从何来！”
“行吧，说起来一个个都是要脸的，偏咱们这样的是没脸的！艹”罗山最近开会频繁，骂人的频率也在直线上升。
不过陆征铭并不在意罗山的脏话，他已经集中精神快速将情况最为糟糕的一部分绣片样本挑了出来，接着就腾出手来特意问罗山：“你刚进来的时候着急忙慌的，怎么了？”
“……，爬楼嘛，六层呢。”罗山进来这会儿稍微有点冷静下来，所以主意有点变了，可面对陆征铭他又不敢直白地否认无事，于是就避重就轻，想把话题荡过去。
“你少来，六层，哼，爬二机厂宿舍都没见你喘过大气。”
这下罗山不吭声了，从身后扯过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接着就往口袋里摸烟。
“这儿不能抽烟！”陆征铭提醒了一句。
“我说了你可不准急啊！”罗山一看骗也骗不过，躲又没处躲，只好照实说，只不过说之前他还是得给陆征铭打针预防针。
“啧，快说！”
事情并不复杂，也没有那么紧急，就是情况有点超出想象，并且严重程度比较高，罗山算是头一个知道的，他本能是要立刻告诉陆征铭，但是看关林那状态又觉得干吗非说出来，有点想看戏的意思，只不过他前面的表现太明显了，没能把陆征铭糊弄过去。
“就是刚才你们都觉得挺厉害的那个莉莉。”
“她怎么了？”一听是这个姑娘，陆征铭有点松快下来，可又怕后面牵扯出什么来，所以还是让罗山把话说清楚。
“其实，下午在小会议室交绣件的时候我就看着她不大对，但你们一桌子人都没疑心，光盯着叶筱曼两手空空了……”
“讲重点！”陆征铭听得不耐，差点也要找烟。
“她应该是先去跟关林去办了那个临时工作证，我恰好从丁工程师那儿回来，撞见她，你也知道，我前几天老往浅草胡同跑，所以她跟我挺熟，然后，她就跟我说了个事……”
“什么事？”陆征铭知道重点来了，就靠在长桌边，盯着罗山，防着他再说一半留一半。
“……，她说，……，她说，那绣件其实是叶筱曼做的，因为她发烧来着，就求她帮忙起个针，结果越烧越厉害，最后就叶筱曼全给代劳了。”
“……”陆征铭听了先是一愣，缓了缓这才觉得一股怒气升腾了起来，只是一时间还没把这事的利弊思量明白。
罗山一看他没吭声，便马上从中劝道：“我刚不想说就是知道你要生气，要发火，其实这事我上楼来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了，咱们对这事完全可以权当不知道，这种私底下代劳是她们之间的事，咱们求的无非是个结果，只要最后活儿不耽误，这种小作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何必较真！反正我也没跟关林反映，总不至于捅到副局长那儿，这屋就咱俩，你知道就行了，而且刚才我批评莉莉了，警告下回不准这样了，她哭得稀里哗啦也答应了……”
“胡闹！”陆征铭这下真发作起来，嗓门大得外面楼道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随着他这一声吼，罗山的脸色也下来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陆征铭转过身来，扶着桌子，看着眼前这么多或破损严重或朽烂不堪的残片，怒火始终无法完全平息下去，不过即便如此他还理智尚存，一个念头突然跳入到他脑海中。
“莉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来承认这事？她是准备撞到谁就跟谁坦白吗？”
陆征铭的发问很切中要害，罗山有点措手不及：
“这，这我倒没想太多，做贼心虚吧。”
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实际上还是一种搪塞，而且在陆征铭看来此时的罗山仿佛才更加心虚，可他却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还有，叶筱曼只是帮这个莉莉起了针？没别的了？”
罗山一听稍感迷茫：“别的？你指什么？”
“底稿！”陆征铭又没忍住声高，然后稍稍平息了一下，降低声量解释道，“今天交来的绣件上面几乎都不是那天提供给她们的残片纹样，不管是那个谢美萍和黄蓓蓓，或者是这个莉莉，都有问题，只有张蔷那幅错漏百出才勉强算是，所以我问你，莉莉绣的是她自己画的稿子吗？如果不是，她必须有个解释，哪怕像谢美萍那种不靠谱的也得有一个，不然……”
“那你当时怎么不问莉莉？我以为你跟江巡都没意见，丁工程师又赞不绝口，肯定是没问题了，怎么到这会儿了纹样又不对了？”罗山一听也急了，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糊涂啊，她们绣的这东西我自然能看出来是不是那天提供的纹样，但是江巡没意见，这是其一，其二丁工程师也没有当场质疑莉莉的绣工，所以，我默认这件绣品是莉莉独立完成的，至于纹样这件事我清楚就可以了，但是现在你竟然跟我说，连绣工都是叶筱曼的！这……”
陆征铭这番解释是需要认真思索一番才能消化得掉的，罗山一时拧着眉头陷入沉默中，可陆征铭没时间等他想明白：
“先这样吧，你把这些做好登记，然后让值班的物归原位，最后千万别忘了签字。”说完，他人就疾步往外走。
罗山这时正想得心烦，见状赶忙在后面补了一嗓子：“那个，莉莉回去了，她不在局里。”
陆征铭听得在肚子里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拉开门就出去了。
这是罗山罕见地对他有所隐瞒，陆征铭也大概猜得出来问题在哪儿，可眼下的情况是光凭一个莉莉的一面之词这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听偏信可不是他陆征铭的工作作风，他要的是实打实的物证和人证，莉莉顶多算其中的一环，因为还有叶筱曼这个当事人尚未发声……
陆征铭一阵风似的从楼上冲了下来，而眼前的小会议室里此时仍灯火通明，阴天反倒衬得房间里更加光明璀璨，即便只透过房间门上的小窗户，也能想象出里面应该是连一点阴影都没有才对，可陆征铭推门而入后却偏偏看见孤零零的叶筱曼正在半明半暗中独力难支……